《骑士》,以及中外经典电影中的老子“基因”
张冲
2020年,旅美华人导演赵婷的《无依之地》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引起电影界轰动。三年前,她在戛纳电影节获得奖项的《骑士》就被《好莱坞报道者》赞誉为“一颗稀有宝石”。赵婷电影里的主角虽然大部分是美国人,但她的影片却是带有“中国基因的普世文本”,提出了人类的普遍性问题,关乎人的存在及人的选择。在电影《骑士》中所具有的中国基因,很大部分来自老子(约公元前571年-约公元前471年)的逻辑和思维,如“柔弱胜刚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等。
老子思想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智慧类型,充满了哲学与思辨色彩。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在1980年代,《道德经》是仅次于《圣经》的被翻译为其他国家文字最多的书。西方很多哲学家、艺术家、心理学家对老子充满了憧憬与热爱之情。捷克著名作家赫拉巴尔喜爱老子以至于手不释卷,最喜欢《道德经》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心理学家荣格在生命的早期阶段就开始接触老子、《易经》等东方文化,甚至他的某些心理学观点就是基于老子的思想而来;世界一流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小津安二郎和费里尼等人也都对老子的思想青睐有加,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将其思想以视听的方式呈现出来。
《骑士》:“天下莫柔弱于水”
赵婷的电影《骑士》(2017年)是一部气韵生动的新电影,其对至善理念的真实表达,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基因“道”或“道体”的外在呈现。在马与人“专气致柔”的呼吸间,直接触摸到了马存在的感觉、人存在的感觉,突然会有那种生命物之美的感觉。年轻瘦弱的牛仔布拉迪是有天赋的驯马者,有成为牛仔竞技界名人的潜质。电影开始于他的头部被马踢裂,还没痊愈,他就从医院里偷偷出来,在家一边自己治疗,一边继续观察自己喜欢的马。虽然医生已经告知他不能再继续进行牛仔竞技,但布拉迪不能接受——因为牛仔竞技和驯马既是他的全部生活,也是他存在的意义,他全力以赴、不顾一切地继续竞技训练。但影片的动人之处是影片的结尾:他放弃了——当他看到酗酒且逐渐衰老的父亲和身患唐氏综合征的妹妹来看他比赛时,上马前的一刹那,他放弃了。这是他的伟大之举。曾经显赫一时的叔叔在牛仔竞技时摔下来,不能言语不能自理,需要安慰和辅助康复;母亲去世;父亲酗酒且逐渐衰老;妹妹智力不健全……布拉迪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可以依赖的男性,他最后虽然放弃了成为世俗社会的名利英雄,但他对“放弃”的选择使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英雄——为了他者,他放弃了“强”,成为超市里普通的工作人员。他的选择看起来是柔弱的,但呈现的却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突转,也以西方“牺牲/救赎”的方式完成了“善”的理念追求。
导演赵婷的英美留学经历、政治学与艺术学学历及华人身份,使她在刻画美国少数族裔和边缘人群时,尽量去意识形态化,“试着把重点放在人类的经历上,因为这些经历超越了政治立场,从而变得更具有普遍性。”而其电影中人物的普遍性,则来自于她对恻隐之情与仁爱的关注。叔本华曾说过“所有的生物都被统一在原始意志之中,所有的生物本来就互相联系,甚至同一。他人的痛苦就成了自己的痛苦。恻隐之心、同情便产生了。”电影《骑士》中布拉迪的善良,值得我们“同情”与“怜悯”,因而我们常常“恐惧”他发生不测。他身材消瘦,居住在房车里,家庭并不富有,他爱母亲并常常去墓前看她,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让他得以去爱妹妹、叔叔和爸爸。在爱的驱使下,布拉迪进行了最后的“善”的选择:放弃争强,持守雌柔,却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呈现了“夫唯不争”、正言若反的真理及“柔弱胜刚强”的伟大与恢弘。布拉迪最后的“放弃”,体现了“水”或“道”的“善下之”的伟大,完成了“天下希及之”的“惟道是从”的“善”,这与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年-公元前399年)提出的“至善的理念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子之“道”在中国经典电影叙事中
将视线拉远。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1948年)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巅峰之作,其伟大之处是对“善”的平衡砝码的使用。女主角周玉纹作为妻子,和大多中国已婚妇女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和丈夫每天“见不到两面,说不上三句话”,在买菜、做饭和绣花中度过时间。当她再次遇见分别八年的昔日情人时,从内心的欲望激荡到对“善”与人的主体性的返还,经历了犹如西西弗斯一样的认知过程。两人三次夜里会面,象征着玉纹在欲望与“善”的意识之间的摇摆。她从心旌动摇、欲望激烈到复归于平静,最后“我固有之”的“仁义礼智”的“善”的意识被玉纹重新发掘与认知,拂去上面的蒙垢之物,使得她完成自我认知并重新选择。送走前情人,她勇敢而微笑地直面平凡的日常,犹如西西弗斯再次推起石头。影片结尾处,春日的早晨里,玉纹如影片开始一样,买菜后登上城墙,但不再是惆怅落寞的,而是带着清醒的认知走上城墙,并且在她的导引下,身体孱弱的丈夫也拄拐登上城墙。玉纹与他携手眺望与审视他们共同的未来,她成为自己的终极英雄。